森山大道:比永恒多一天的黑白写真
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日本街头,二十岁出头的森山大道终日独来独往,手持相机散步。他瞄准外人看来无足轻重的琐碎场景,比如野猫、野狗,粗壮的锁链和废弃轮胎,充满戒备的男人和迎面走来的女人。如果色彩有声响,那么他手中的黑与白如同真空和噪音,一种反叛、愤怒和绝望的情绪从影像里蔓延开来。
许多评论认为森山的成功,在于刻画了日本社会在美军占领年代的耻辱感,以及高速都市化带来的骄傲和焦虑,但森山直言自己不关心政治。作为日本战后最具影响力的摄影大师,他解释自己坚持摄影的动力只有一点:“我无法真正和摄影说再见的原因,是黑白摄影世界是无可救药的性感。”
森山大道和荒木经惟一同崛起在六七十年代。荒木经惟以私摄影闻名,而森山的作品几乎看不见他私生活的痕迹。
在消费主义盛行的年代,连街边一瓶矿泉水都要兜售故事与情怀。人们天生爱听故事,当记者想要挖掘森山照片中的故事时,他忙不迭拒绝:“我的摄影只是拍下日常的片段而已。不会形成故事的,绝对不会。”
在访谈录《我的写真全貌》里,类似的强调反复多次。相机一拿就是五十多年,但森山的主题几乎只有一个:街头摄影。他不被影像所左右,游走街头,却从不进入街道里面。和荒木经惟不同,他拒绝进入歌舞伎那些声色场所去拍摄,对探索那一块完全没有兴趣,“比起深入那个地方,我的皮肤和街道的表象,交错的那瞬间实在非常有趣。”
成千上万的黑白照片显现着肮脏的内容,模糊、晃动、倾斜,并不是一些美好的东西,却充满了鲜明的个人印迹。将不同年代拍的照片放在一起,也像是同一天拍的,这正是森山独有的魅力。城市有无数张面孔,但森山凭借摄影构筑了他心目中的城市, 那里萧索、肃杀,风景和人都藏着伤痕,但谁也不说话,谁都没有故事。
因此,没有故事的摄影集,就像是干干净净的容器,将作家的小说装入其中,分外妥帖。
2015 年,森山大道出版了《太宰:森山大道》这本摄影文集,收录了太宰治最为著名的作品《维荣之妻》。森山平日里读许多太宰治的作品,当设计师町口觉告诉他出书的想法,他毫不犹豫答应了。
小说里出身贫苦的女主人公嫁给了贵族后裔的丈夫维荣,后者是一个放荡不羁、对家庭毫无责任感的诗人。他偷盗钱财,引来酒馆老板夫妇上门讨债,妻子于是决定去酒馆做陪酒的女招待,替维荣还债。
从道德情理来讲,妻子被迫做出牺牲会痛苦,但小说里的她却很快乐,“以前那种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”,出身贵族的丈夫堕落了,她便以另一种姿态更决绝地坠落。沦为被客人调戏的女招待,她却在丈夫面前找回自信。小说结尾丈夫告诉她偷盗是为了让她和孩子快活地过年,她也并不感到高兴,淡淡地回答说:“人面兽心的人,也不要紧嘛。咱们只要活着就行了。”
森山大道从自己庞大的摄影作品中挑选特别的断片,来致敬作家太宰治。在这些摄影作品中,有黑色的鹰掠过灰暗的天空,海浪如中毒者吐出的白沫,橱窗中的刀具泛着寒光,齐齐斩断的鱼头,死去的老鼠,装在透明胶带里的婴孩......种种意象成为浮世缩影,与太宰治的小说成为一场生与死的对话。
“为了要摄影而前往某个地方,对我来说真是件讨厌的事。去之前,我在自由之丘的咖啡店中不断嚷着:‘我不想去,我不想去!’” 回忆起与寺山之间的故事,森山在一次访谈中笑了出来。“我说这些并不是坏话,我喜欢在下町散步,但只要变成拍照,我怎样 都无法拍摄那些我感受不到刺痛感的场所。”
还有不知延伸至何处的倾斜的公路、海报上准备进攻的格斗选手、挡在城市天际线上的手掌......我们不知道命运会有怎样的拐点,带着恐惧迎难而上,或者节节败退,都会引起我们内心深处的刺痛感:活着。
如果太宰治的虚无是一种永无止境的情感,寺山修司的失败是一种反复无常的境地,那么森山的摄影,便是加载在这些永恒之上的一天。无所谓时间、地点,那是剥开了生活的外衣,真实存在于世界每一个角落的黑白镜像。